奈良：夫妻老婆店，文化这般细细传承

中国记者关西古今行的第二天，从与我们居住的和式旅馆辰巳屋仅数步之隔的吉野山大金峰寺藏王堂开始。早上6：00起床，去参加藏王堂僧人的早课。有60棵巨大木柱和肌理柔和大屋顶的藏王堂，建筑木结构规模宏大，仅次于奈良东大寺大佛殿，居国内第二。坐在高敞的佛殿上，呼吸着清新空气，感受得到一点舒爽山风，听着僧人们击鼓鸣钟、号角呜呜，琅琅而错落有致地齐齐唱诵佛经，不由人不心思恍惚神游太虚，想没有感悟、不受洗濯都难。
　　离开藏王堂下山，是一条安静的市场路。路两侧尽是各式手工艺产品类小店和茶店等，房子皆是深米色、直棂窗的和式小筑。游客不多，不少小店都关门闭户，似乎并不急着做生意。开着的几家，也是任你进门去闲看闲聊，绝不努力推销，更不会因为我们问题太多、光是拍照不买而不耐烦。
　　一家专卖葛粉点心的小店，叫“横矢芳泉堂”，由一对戴着同一式样眼镜的老夫妻主持着。他们告诉我，小店是1942年开业的老字号，他们是横矢家的第二代。他们只卖用吉野山特产的葛藤粉制作的日式小花点心。葛藤粉是日本人喜欢的传统保健食品，这两天我们几乎时时可以看到、吃到用它制作的小点心。不过，店开在山林深处，除了赏樱的四月和看红叶的十月外，生意大约都只能用清淡来形容。但店主夫妇似乎毫无另谋热闹之地的意思，安安静静地守着他们的小店，不急不躁地用樱花木的印模将柔柔的葛藤粉制作成各种花色形状的精致点心，那些点心，从做法到味道，大约还和60年前他们的父母创办时制作的葛藤粉，一模一样吧？他们的大儿子和儿媳都在北京工作，不愿子承父业。问他们：以后这个手艺会不会无人继承？答曰：我们还有二儿子呢。
　　在横矢芳泉堂的斜对面，是一家和纸店，由一对头发已经斑白的老夫妻经营着。那些与传统宣纸工艺相近的手工和纸，从小小一片花笺到书画用的整张毛边纸，都被精心摆放和包扎着，散发着一种沉着的历史气息。看到我们驻足，店主很高兴地打着招呼，说他去过北京、上海、桂林，都是很漂亮的地方。说中国的书法和宣纸，说做纸的手艺是家传，指点每种和纸的制作和好处……只可惜，离了翻译便语言不通，除了听懂几个地名外，多数时候我们只能报以傻笑。
　　吉水神社是上午的重点之一。吉水神社也叫吉水院，初建于1300年前。神社院前，对着两峰间的一处开阔谷地，是欣赏吉野山樱花的绝佳之处，有“一目千本”之名——除了可以望见千棵樱花，还有另一重意思：看一眼漫山遍野的樱花，可以年轻十岁。大约因为有这样的地理位置，这里成了日本历史上许多名人轮番登场亮相的小小舞台，牵连着让人惊心动魄或缠绵悱恻的故事。日本南北朝时期，后醍醐天皇曾在这里居住三年，日本历史上的著名武士和大臣也在此留下足迹，一千年前，源义经和弁庆因被追杀而逃亡于此；400多年前，丰臣秀吉曾在此举行盛大赏樱宴会。
　　吉水神社的宫司佐藤一彦先生穿着正式的神道服迎接我们，指点我们从如何用社前泉水洗手、漱口开始，体会日本神社的参拜礼仪，只要做错一点便认真纠正，一丝不苟。我们在古旧的主堂里坐下，木格窗外的森森绿意让人心思清幽，境如坐禅。佐藤先生绘声绘色讲述吉水神社历史和房屋结构，在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屏风、壁纸、绘画和梁柱等“国宝”中间，在古代天皇、武士活动过的屋子里，看他的种种神情动作，听着他的激昂语调，直如欣赏一场能剧或者“狂言”。
　　满室国宝，没有护罩，可以近距离感受它的气息，还可以自由拍照，在别的日本文物级单位几乎都不可能。大家都感叹于佐藤先生对待这些无价之宝、“国家重要文化财”与众不同的态度。不经意间的一个问题，才发现，原来，佐藤先生并不只是这处文化遗产的管理者，更是它的主人——神社，原是他家世代相传的私家财产！
　　原来，日本政府对宗教财产和一些文化财产免收高额的遗产税，使得它们可以在私人手中代代相传。列入国家重要文化财的，也能够得到相应的维护费用资助。
　　在奈良参观，有个有趣的发现，这里多的是以夫妻、家庭为单位的路边小店。许多宗教、文化遗产和传统手艺，也都是以家庭为单位，一代代薪火相传，延续不绝的。
　　离开吉野山，中途经过被视作日本桃花源的飞鸟地区和建造于7世纪初的飞鸟路古墓群，参观过其中最大的石舞台古坟——由总重量约为2300吨位的30块巨石搭成的横穴式石坟，我们又遇上了另一家夫妻店：收藏和展示日本人偶、蓝印花布等传统工艺品并经营乡土餐馆的织田会馆。店主叫渡边诚弥，原是NHK的播音员，当年周恩来总理去世的消息便是由他在日本播发的。在NHK工作到48岁，原是东京人的渡边断然辞职，跑以飞鸟乡下的这座有150年历史的老屋，开起了乡村餐馆，理由只有一个：喜欢奈良，喜欢这种生活。几天前，我们的记者团和他联系预约这顿精致版的日本“农家乐”时，他的反应一点儿也不热烈，教办事者诧异，他的回答叫人莞尔：我对生意不怎么起劲的……
　　吃罢午饭，汽车在入眼一片青绿、路面干净得不惹半点尘埃的公路上奔驰，车内，昨夜熬夜写稿的记者们却全体昏昏入梦。一个小时后下车，抬眼一望，已是奈良城内。路口指示牌上，满眼非寺即院，数之不尽，直让人想起当年中国的“南朝四百八十寺”来。
　　没有去拜访寺院，我们先走进了奈良町，去参观传统的日本纯米酒酿造工厂，“春鹿酿造元”（株式会社）。店在窄窄的福智院町，门面是黑色清漆木窗棂，迎门便见到“奈良渍”的旧匾，下面布招上高写着“传承诸白”的字样，“酌不尽，吞不变”的广告语也带着粗豪的古风。这家现有18名员工的酿酒公司已有120年历史，至今仍是家族经营。第五代的社长亲自斟酌讲解，从“超辛口”、“纯米吟酿生酒”到“平城迁都1300年纪念限定酒”，我们品尝了足足六种日本清酒，虽然只有14至16度，那样的环境里却也有些微醺。
　　奈良町指的是建设在已毁的元兴寺之上的江户至明治时代的一大片历史街区，其中全是只容一辆小车驶过、静谧无人的窄巷，传统的木屋和日式庭院，民家和老铺。沿着一条条无名小街随意而走，一户户人家的墙外或门口，大都有一块小小深色木牌，清楚地写着家主的姓氏。流传有序的家庭手艺和生意，端正谨严又亲切平和的家庭住宅，一家一户为单位构成的人生和传统生活——奈良，就是这样活在历史中，存留在现实里。
　　几乎每走过一个夫妻档经营的家庭小店，每看到这些中年、老年的夫妻，带着对于家传手艺和文化传统无比自豪的神情，积极而认真地传扬着他们的制作理念，以再平常不过的踏实心态，做着事关历史文化传承的细枝末节，我们都不免要在心里做着对比——比一比我们中国，在传扬传统文化和工艺、在保留城市街区与乡村历史风貌时，能不能，也学一学奈良？
　　走累了，我们走进奈良町的一家名叫“花舞”的小店歇脚。很巧，这又是一家夫妻店。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有一个不到三岁的可爱女儿，丈夫是厨师，一个多月前才从家乡京都来奈良开店，理由也是“喜欢奈良”。我们这一队12个人挤坐进只有四张小桌的餐馆，小夫妻俩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但女主人一脸“卡哇伊”的笑容，店内外完全自己手工创作的招贴宣传品，和他们在茶点之外拿来请大家品尝的清雅小菜，都使人生出遐想：也许，多年之后再来，会在这里看见已入中年、老年的他俩，仍是一样味道一样精致的乡土饭菜，一样的店面和店名，一样的诚意和微笑。世易时移，却有些东西因不变而动人。在奈良，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