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盛开时节,“丝路之魂:敦煌艺术大展暨天府之国与丝绸之路文物特展”也在成都博物馆悄然开幕。尽管是临摹作品,但其规模和完整程度,甚至超过了敦煌莫高窟实地原作。每天前往观展的市民,把展厅挤了个满满当当。
即使与美术无缘者,也无不被壁画那种飞动的气势与神秘的造像所震撼。我看得最为细致的,是壁画中的动物,尤其是开明兽。
开明兽是昆仑山的守门员
“开明”一词,最早见于《山海经》。
《海内西经》指出,西方有昆仑城,方圆800里,高万仞;城上有大树,5个人才能抱住;还有9口井,都是用玉石做成的栏杆;共有9座城门,其中东门由开明兽把守。
开明兽又名启明兽,样子是人的面孔、虎的身躯。学者王红旗指出:“类似埃及金字塔前的狮身人面像。”
神话传说是,昆仑山有开明兽。《山海经?海内西经》说巨大的昆仑山有9道门,守门的就是开明兽,身体仿佛大老虎,有9个头并且长着人脸,表情肃穆,始终瞪大眼睛环视昆仑下界,不让任何异物进入神圣区域,保护昆仑的和平与静谧。
在昆仑之上还有一个天神叫陆吾,《山海经?西次三经》:“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陆吾和开明兽相貌接近,职务是为天帝管理园囿。《山海经》里人面虎身的动物有3种,即陆吾、开明兽、人面虎身神,实际上为同一种神,都是昆仑山的守护者。
我向来自敦煌博物院的解说员求证开明兽,她显得有些惊讶:“展出这么久了,你是第一个问开明兽的。”参观结束后,她带我回到285号窟,逐一指证。
据我所知,莫高窟三清宫正殿、249窟、285窟3处出现了开明兽的不同造像。这次来成都展出的,恰有285窟,我恍如步入了历史的甬道。道教题材进入佛窟的历史,敦煌早在南北朝时即已粉墨登场。
东王公、西王母的故事在西魏249窟已出现。另外,在清修洞窟中,大量的道教尊像已进入佛窟,可见当时人们对佛教与道教的区别并不十分清楚,神与佛的互嵌,裙带与道观相缠,反而出现了一种缭绕的秘密与丰满。
285窟并不大,顶部除了莲花藻井,东西两面画阿修罗与摩尼珠,南北两面画东王公、西王母驾龙车、凤车出行。车上重盖层叠,车后旗袂飘飘,前有持节扬幡的方士开路,后有人首虎身的开明神兽随行。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分布各壁。
285窟的人物体型消瘦,精悍,脸颊较长,脖子较细,衣纹弧线不是柔和的,而是力道十足,就像一把腰带剑,吃满了力道。同时,里面又有来自天国的风,让它们微微飘逸,那是一种神采饱满、怡然自得的气场。
似乎是忘记了人间烟火,一种与天地一同老去的时间形象,烂柯美学驯化了泥土与石头,形成了中国这一时期彩塑艺术的最高理想。
开明兽的脑袋最多的有十四个
其中最为神奇的,恰是对开明兽的处理。
无论是山东嘉祥、山东滕州或徐州出土的画像石(砖)上的开明兽,还是历代《山海经》绘图里的开明兽,均作九头兽处理。
285号窟顶部壁画,一共有3幅开明兽造像。一个为9首,一个为11首,一个为惊人的14首。在敦煌249窟的开明兽,竟有13个脑袋,且头颅的安顿方式,可谓绝无仅有。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道士王圆箓在敦煌莫高窟三层楼的对面,主持修建了道观三清宫,俗称下寺,也就是现在的敦煌藏经洞陈列馆。
在这座道观正殿前廊抱头梁和前屋檐上,绘制了14处奇怪的动物和人物,恰是晚清《山海经》流行的图像见证。三清宫正殿的开明兽为典型的虎躯,脑袋为3-3-3式样排列。
但早期的开明兽脑袋安排方式并非如此。285号窟的开明兽脑袋一律做侧列并排处理,非常像是打开的羽翼。到了清代,画家们笔下的开明兽造像,才与敦煌三清宫彩画最为接近。
两者在头式与姿态上较为一致,只是前者对虎毛还有表现,而三清宫彩画只表现了虎皮纹。285号窟的老虎身体,已经高度抽象化,更接近于刚猛汉风里的龙形了。
学者金爱秀指出:“开明兽九首皆为人首,这是汉代人对人类自身能力肯定的必然产物。”
九头兽的头部,使用了人的形象来逐步取代传统形象中的虎头或龙头,这一做法带有明显的儒学色彩,可以理解为是汉朝人对人的能力的一种肯定,也昭示了某种“人定胜天”的理念。
从而,使得黄河流域在文化交融的背景下,形成了以“儒”为特色的主流文化,同时也兼具了楚文化的浪漫主义情调与神话传奇色彩。
开明兽的身体造型,一方面来源于虎形,另外一方面也很接近于龙舟。
我认为,开明兽后来出现的俱为九首,显然是汉儒们的努力。早期开明兽的9个以及10多个头首,不但体现了原始宗教较为粗放的痕迹,而且还体现了一种绘画特征。
北魏前后,尽管已经有一些绘图的“粉本”供画师使用,但罕见的开明兽却没有“粉本”,这为绘画者提供了极大的想象和创作空间。
与镇守天门的“畏兽”一样,西南内地开明兽的凶悍、令人恐惧的造像在壁画里不见了踪影,13个头颅作侧面处理,颇有立体主义意味。所有眼睛以留白的技法,凝视灵魂,就像是一串追忆的蒙太奇镜头。
开明兽的力道是通过刚猛的线条得以展露,墨线看似单纯,实则涵纳画家的修养和生命骨感;笔法充满韵律,流畅遒劲,于顿挫转折之间,开明兽的威严呼之欲出。
开明兽与古蜀开明氏是否有关?
开明兽为何名为开明,这与古蜀开明王朝是否有关呢?
开明兽令人联想到古蜀王朝开明氏。蒙文通曾指出:“《海内西经》还六次提到‘开明’……这不会不和蜀国传说中的古帝王——十二世开明没有关系。因此,我认为《海内经》这部分可能是出于古蜀国的作品。”(蒙文通:《略论山海经的写作时代及其产生地域》,《巴蜀古史论述》,
有学者认为,在神话中,蜀王开明的形象变成神物完全可以理解。出于古蜀的作品记载的古蜀王的传说,似属可信。在蜀地的神话传说里,开明兽是为祸彭国的一大怪兽,后来被鳖灵降服,悔过立功。鳖灵有感其功绩,遂在建国后自称开明氏。也有另一说,开明氏乃古蜀国贤王,死后上天才化为开明兽。
“开明”一词指通达事理。开明兽的神职是守护。看似矛盾,其实是调和。固然没有绝对抱残守缺,只有站稳立场,明晓事理,才能体现坚持立场的价值。
开明兽以18只眼睛观察世界,18只耳朵聆听世界,以9个头脑思考世界,9张嘴述说世界,这是一种最大的启示。
开明主司的是“囿时”,按郭璞注解,“囿时”即“天帝苑圃之时节”。苑,所以养禽兽,“树果为园,种菜为圃”,黄帝的园林就叫“苑圃”,园中生长着各种神兽珍禽与奇花瑞草,需要开明来掌管时令节气,以便它们生长繁育不息。可见,蜀王开明即是掌管“苑圃”的行家,推断蜀王开明就是巴蜀园林第一人。
另据《竹书纪年》称,开明兽是服侍西王母的灵兽,拥有洞察万物、预卜未来之能,西王母和东王公出巡之际,开明兽在前方引导,有点鸣锣开道的意思,甚至亲自为领导驱动花车,因此深得西王母宠爱。蒙文通先生巨眼卓识,独标新义,认为昆仑就是岷山。《蜀王本纪》中还有如下记载:“李冰以秦时为蜀守,谓汶山为天彭阙,号曰天彭门,云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
任乃强先生指出:“瞿上,今彭县北,海窝子‘关口’是也……相对望,如阙,《元和志》谓之天彭门(一称天彭阙),自阙下瞰成都平原,有如鹰隼翔视。故古称海窝子为‘瞿上’。”由此可见,距离彭州丹景山牡丹生息地甚近的天彭阙,乃是蜀之神山——岷山的大门,牡丹或幻或化,总是蜀地的精魂。那么开明兽,当是镇守于此的。
如果这个推断成立的话,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在古蜀地域没有发现开明兽造像呢?即使是公元前316年秦灭巴蜀后迅速消灭了本地文字,但造像总该有一些啊。
我认为,开明兽是北方上古神话的产物。“开明”与“陆吾”极可能是来自西亚的有翼兽形象。比如,芦山县巴郡太守樊敏墓地,墓前有几尊虎形石兽。这些用于镇墓的虎形石兽身上长有一对展开的翅膀,这在中原地区很少见,而这种造型风格的神兽与西方的雕塑非常相像。开明部族存在时间约在夏朝(约公元前21世纪—约公元前16世纪),活动地域在以岷山、九顶山为中心的地方。开明王朝已使用“巴蜀文字”,迄今发现表示族徽的图像文字中,并没有九头兽,所以两者之间很难存有亲缘关系。
开明王朝启用开明兽镇守天彭阙,既有远古蜀地古族的渊源,又表明开明蜀国接纳了西亚文化。开明兽,证明了西亚文化、中原文化对巴蜀地区的相互影响和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