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图片来源:南怀瑾学术研究会)
南怀瑾先生(1918—2012),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者和弘扬者,是于国家民族前所未有之历史大变局中,投身历史文化的救亡、清理与重建,续接文化命脉,融通古今中外,为苍生立心的继往开来者。2018年,是南怀瑾先生诞辰100周年。为纪念先生百年诞辰,凤凰网佛教特别策划纪念专题《百年南师:为苍生立心的继往开来者》,以此缅怀南怀瑾先生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接续中华民族文脉所做的贡献。本文系南怀瑾学术研究会、南怀瑾文教基金会的纪念文章《先生的百年,中国的百年,世界的百年》,全文如下:
转瞬间,南怀瑾先生的百年诞辰到了。说到“百年”,想起先生常常提及的一句古诗:“百年世事兼身事,樽酒何人与细论?”回望百年,望断河山,这是怎样的百年世事?又是怎样的百年身事?
先生说:“一两百年前,中国人被强盗们打昏了头,所谓胜者王侯败者寇,彻底怀疑自己的情绪,终于演变成了政治和文化内乱,一乱上百年,搞不清也来不及搞清自己的文化,更搞不清西方文化,就莫名其妙地‘杨柳千条尽向西’了!”(《漫谈中国文化》)
“目前所遭遇的种种危难,除了个人身受其苦以外,并不足可怕。眼见我们历史传统的文化思想快要灭绝了,那才是值得震惊和悲哀的事!”(《孔学新语》)
先生生于1918年,次年“五四运动”发端。近代中国深受西方列强压迫,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五四”前后的有志之士奋起应对,一部分人震惊于列强的强大,眼见中国科技军事落后,就认为自家一切典章文物都落后了,最终把中国贫弱的原因归结到文化上,认为是传统文化禁锢了中国人的思想,阻碍了中国的发展;更有甚者索性提出“全盘西化”的主张,不分青红皂白要把传统文化全部遗弃。“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深远、功过交参,其中的前因后果、是非曲直,暂且不论;而需要指出的是,西化思潮最终在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头脑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我们这个有着伟大历史和灿烂文化的民族,不惜自弃传统、自我贬谪,虔诚地向西方讨求出路,这也就是先生所说的“杨柳千条尽向西”。
然而学习虽然虔诚,海外却没有仙方,非但疗效有限,甚至病上加病,终于酿成“政治文化内乱”。先生曾评述:
“我们中国人不吃饭,只吃洋面包,这是我们不习惯的,吃久了胃会出毛病的。” (《论语别裁》)
“把白米饭换换胃口,吃些牛奶、黑面包还不要紧,最惨的便是由人文思想而到现实的政治,不管是自由、民主、专制、独裁、无政府主义等思想,一套一套地都搬上中国的舞台,大吹,盲目地实验一番,结果弄得惨不忍睹,无法收拾。”(《新旧教育的变与惑》)
先生一生随时代而漂泊,从此岸到彼岸,由海外到海内,踽踽独行,茕茕忧心,却始终保持着对社会的清醒认识和深刻洞察。
他说:“任何一个国家社会的演变,以及战争的原因,常被视为是政治、经济的动乱。其实,这个动乱的根本,还是在于文化学术。”(《中国文化泛言》)
“中国一百五十年来一切问题的根源,就是文化教育问题。”(《南怀瑾讲演录》)
人类社会的问题归根结蒂是人的问题,而人的问题归根结蒂是文化的问题。先生所说的“中国一切问题的根源”即在于文化自信心、民族自尊心的丧失,在于民族灵魂的丧失。
先生曾警告:“文化是人类民族的灵魂,尤其是一个国家民族,切不可自毁灵魂,但取躯壳地糟蹋文明,更不可自毁千秋的文化大业,而把后世的一家之言当作金科玉律。那是必有自忏孟浪,后悔莫及的遗憾啊(《原本大学微言》)!”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繁衍强大,无不植根于自己的历史文化,岂有自断根柢、自毁灵魂而可获新生的?纵观百年中国,传统文化饱受轻视,民族自信踣而不振,世人追慕的是工商业文化和物质文明,知识界追捧的是外来学术,社会追赶的是西方潮流;究其深层心理,不脱已成痼习的崇洋心态。当然,西方文化自有优长,科技发展并非坏事,可是人们被物质发展的表象冲昏了头脑,轻易丢弃固有的文化精神,一味崇信舶来的理论教条,无力辨析其中的良莠是非,盲目跟随眼前的物质追求;背体趋用,舍道求器,迷心逐物,终致为物所役,最后走上了“一切向钱看”的唯钱主义之路。而唯钱主义的普遍泛滥乃至习以为常,在我中华数千年文明史上可谓前所未有,岂不令人深省深思?
其实,中国的百年如是,世界的百年亦复如是。近代以来,经济繁荣,科技日新,物质高度发达,文化急剧转变。这一切引发了人类空前的贪婪和自大,人们个性膨胀、争权逐利、唯我独尊,对于先哲留下的精神财富,普遍加以怀疑而摒弃,却又无从建立具有真正价值的精神文明以驾驭急速发展的物质成果;人类只能在竞争中惶乱,在欲望中挣扎,始终陷于茫然和焦虑而无法自拔。
如先生所说:“正在东方国家犹忙于急起直追的当时,西方社会却因物质文明的发展,孵育成唯物质思想的暗流,侵蚀了人心,腐化了社会。就拿代表现代西方文化的美国来说,如宗教信仰的贬值,人文哲学的衰落,教育思想的舍本逐末,与国际领导的举措不定,在在都使得智者虑,仁者忧。”(《中国文化泛言》)
“工业革命,因为学问、知识、科技的指导,使他们发了财,结果大家都向钱看。”“我常常说,物质科学的发展,精密科技的发展,是工商业的进步,给人类带来了生活上许多便利,但是,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换一句话说,精密科技及工商业的发展,反而给人类带来更多的烦恼,没有带来安详。所以我们要建立一个新的人类文化。”(《南怀瑾与彼得·圣吉》)
数千年来,传统文化为中华民族的生生不息提供了无穷的动力,其伟大深博本已不证自明。今天,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终于能够平心深虑,逐渐认识到恰恰是百年来为人忽视的传统文化,恰恰是自家本有的“内养外用”之道,才能滋养焦灼的人心,才能化解昏弊的物欲,才能挽救现代工商社会无法自愈的重重弊病。
其实先生早已有言在先:“事实上,佛家明心见性的智慧,道家全生保真的修养,与儒家立己立人,敦品励行,以及世界大同的理想,如能与西方文化交流融会,必能补救科学思想的不足,拯救物质文明的所失。”“今后世界局势,能补救西方文化在科学文明发展上的缺点,并作为西方宗教、哲学振衰起弊之良药的,只有东方文化的复兴。”“发扬东方文化——亦即中华文化之所长,以济西方科学文明之不足,而为社会人类谋福祉。”(《中国文化泛言》)
当下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对传统文化精华的重新认识、深入研习和继承发展,并使之与西方文化、现代社会融会贯通,因为中国文化的复兴不但事关中华民族的存亡绝续,更关乎整个人类的未来。
在中华国魂飘零、人类文化倾颓的历史时刻,先生真有一股独逆时流的大勇力,真有一种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气魄。他穷毕生之力,抉发中华文化精义以正本清源,接续中华文化命脉以振衰起弊,着述之丰、涉及之广、气象之大,罕有其匹。时人却因其佛学着述的影响,常常只以佛学家视之,殊不知先生之志岂止于成佛作祖。其人如天如海,未可管窥蠡测,先生早在青年时代即以诗明志:
不二门中有发僧,
聪明绝顶是无能。
此身不上如来座,
收拾河山亦要人。(金粟轩纪年诗初集》)
可以说,先生平生行愿在于救世救心,在于复兴文化,在于消弭人类文化大劫,在于建立新的人类文明。坚守力行如此深邃宏大的悲愿,身在“杨柳千条尽向西”的时代,其处境之艰危困厄、内心之忧悴孤寂,又非外人能知。先生常常提起唐代洞山良价禅师的一首诗偈,其实也是夫子自道:
净洗浓妆为阿谁,
子规声里劝人归。
百花落尽啼无尽,
更向乱峰深处啼。
传说古代蚕丛国亡国后,太子泪尽啼血,死后化为子规鸟昼夜凄鸣,寻觅故国,劝人归去。对于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心境,先生深有共鸣,他这样解释诗偈:“百花落尽啼无尽——时代已经过了,可是在这个时代很想挽回文化。所以更向乱峰深处啼!”(《禅与生命的认知初讲》)
一个百年过去了,如子规般无尽啼血的先生也故去了。先生尽其一生,倾力传承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勉力推动东西方文化的会通、传统与现代的融合,行证、着述、讲学,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坚信,先生毕生的心血不会白费,先生未竟的事业终臻大成。先生曾预言,中国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将有二百多年昌隆国运;事实上,先生已默默为此故国灌溉了无形的土壤,播撒了无数的种子,如其所言“耕耘不问收获,成功不必在我”,放眼今日之天下,传统文化的复兴、中华民族的复兴已经初露曙光。我也坚信,在未来的中国,在未来的世界,人们将越来越认识到先生的价值,感怀于先生的功德,虽然先生对此全不在意。
最后谨以一首小诗,纪念先生的百年,纪念世间的百年,也期待着未来的百年:
百年世事兼身事,
杨柳千条尽向西。
拂拭山河云影冷,
凋零星月雁声低。
甘啼杜宇枝头血,
不向如来座上栖。
万里东风春可待,
弥天花雨唱魂兮。